“我们读诗写诗，非为它的灵巧。我们读诗写诗，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。而人类充满了热情。医药，法律，商业，工程，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，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。但是诗，美，浪漫，爱，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。”
——电影《死亡诗社》
向着明亮那方
郭俊 | 文
《早生的铃虫》是程璧最为成熟和有味道的一张专辑，在朴素的季节——秋天——降生，算是一份礼物。也可这么说，是她风格依旧，但新味别出的音乐故事散记，把所看所想、所听所感揉进去，用大胆不失新意的元素写出更为成熟的音符，终而合拢，娓娓道来一个个故事，恰如生活里每个愉悦的时刻，值得聆听。
从《诗遇上歌》到《我想和你虚度时光》，不难看到程璧音乐创作的主线——一种犹如手艺人般游离于主流价值观之外的表达。而在《早生的铃虫》中，她依然以不急于表现出符合表象性的创作需求给予了新的灵感。她想做的，是在保持心性和认知的同时，带着新的感受去表达。时代太快，快到以至于不能把曲目听上几遍，很多时候忘了何为“耐人寻味”，由此也少了诸多味，更无法耐人。程璧说：每次专辑的创作都充满了“未知”和“即兴”。我喜欢这两个词汇。未知，代表了可能性；即兴，代表了当下和真实感。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未知与即兴呢？乘兴而来，尽兴而归，想到就去做。她把这种符合自然流向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添加到音符中，试图让作品更像一草一木，一花一湖，值得坐下来，慢那么一会儿，体味因快而错失的那些。她的性格中本就有一种耐听耐看的属性，这是让人欣喜的。
何为味道，自己之前就有所想法，但如今又有了些许变化。正如新专辑这只铃虫一般，包含欢愉、哀伤、坚定、活泼和明亮，这是她以往专辑中从没如此明显突出的，这些，恰好凝合成了“味”——如家乡巷子里的他们，如傍晚手里端着的红酒。“道”的存在可让这些“味”合理，我们总要就着手里的红酒，和巷子里的他们说上点什么。她就着这些味，道来了朴素的故事。从第一曲开始，整张专辑便如音乐剧，甚或生活剧一样，默默讲述着你我的故事，有序幕、章节、高潮、欢愉、活泼、哀伤，有坚定和明亮，有婆婆也有船帆。这就是生活，这就是你我，不需要表现得多么高尚和倔强，生活就是生活，有“味”，泛出故事，“道”出来，本该如此，简单清爽。仔细听每首歌，不难发现她的美学观和悟想通过音乐表达得十分一致——在这个丰满和夸张的时代，她选择含蓄留白，用独有的视觉看待生活和自己，懂得万物本质里的默然和互不打扰，把东方美学的留白融合到日常，不忙不燥，用日常性的感悟汇编词语和音符，不太讲饮食男女，而是讲那些常在手边脚边轻擦错过的石子和风，更像一种“祛做作化”的表达，使音符的成熟变得沉稳得当。得当是一种礼貌的形式，它不打扰你的生活，不影响你的工作，只出现在需要的时候；它的丰满是留白，它的留白又让人觉得丰满，一枝花能想到春，可春天却不止一枝花。这出温和的音乐剧，对程璧而言，更是一次总结式的生活剧。
整张专辑最出新意的是音乐性，完全阐释了一种“快不得”的聆听方式。音符更加稳重干净，在听很多遍后能发现旋律经过了反复推敲和打磨，以至于不张扬，慢中稳沉，耐人寻味。干净和回归是以往专辑中耳目一新的出现，这是独属于她的标识，在保持原有风格的基础上如何创新是考验创作者的明确问题，而她回答得令人欣慰。曲调的谱写更能听见她的成长，《船帆》是专辑里最难谱写的一曲，沉静的忧伤却并不失落又向着远方的复杂情绪全然融入在歌词里，金子美铃这位二十七岁早逝的优秀诗人，用儿童最自然的状态来体验和感悟这个世界，最终写出给成年人的童话诗，留给世人，那种美好忧伤的繁复情愫因人而异，孩童或许欣欣喜悦，成人亦或微微感伤。“美好”是程璧以往专辑的主线，但五味杂陈的生活时而也得让人坐在海边，回首往事，陷入伤感。她把《船帆》、《夜》都写出了这种微妙的情感状态，音符走着细微哀愁的波动，却一定恰到好处，反复循环的伴奏又带来并非低落的期望。选用独一的古典吉他，把整首曲子留个一把小号和海浪，象征意义上的遥想牵动着每个人——海浪的明亮和希望，陪着古典吉他的默然。这是一种让人想到：该笑了、哭了，该哭了、笑了的生活常态。而《房总半岛最南端》又超越了以往专辑里的欢快，是一种结合快节奏和丰富乐器的随性表现，敢于尝试不同音乐风格的程璧这次全然一新，密集的鼓点和提琴让人听到的就是“坚定”地走这条路。
配器的稳重大胆反而突显恰当，歌曲开头、延续、结束或引入最为自然的声音，或选择哼鸣、鸟叫虫飞，波涛海浪，把简单真实的音素揉进乐器表现，明亮爽朗。乐器的和鸣以及钢琴、黑管、长笛与小号的长线条抒情，糅合着具有层次感的丰富，不杂不乱，恰如其分。编曲风格结合法国音乐的轻快、民谣元素的柔和坚定、爵士乐的明亮，看到了新意，并没失却该有的清爽。程璧把《木》、《船帆》、《夜》三首歌分别交给了钢琴、吉他和小号，长距离的伴奏留白携带来遐想，反而出人意料地减弱了鼓这个核心元素在三首歌里的位置，这种包容的编曲风格其实让音乐性更强，不显得多余或缺少，更像是回归。我曾经感受过她的回归，她隐约在做一件让自我和音乐回归的事，至于什么在回归，回归到哪里，她用不同歌声道来，这并不是要争出个孰对孰错，一如既往，这是她内里的存在。简单的吟唱和配器，她或许在表达音乐方式的回归，即把曲调和歌词用精炼颂出，而音乐与生活的相依才得以流传和歌颂，一种共同体的需求和表达是物什存在的依据，更是个人价值在普世观念中并存又不失领地的最为相辅相成的方式。回忆儿时的歌谣，回忆那些朴实的曲调，回忆清晨变化的薄雾，于是她唱船帆，唱海浪、花草，唱小鸟和铃铛，这已然是一种记忆，更是一种归属。让独一的一种乐器担当整首歌的主角，看似默默单调，其实也正想说，谁都是生活的主角，谁都可以这般动人。钢琴的清爽和整洁，吉他的柔美和温煦，小号的明亮与高亢，分别给了这三首歌该有的本色——质朴而简单的内在生长。哀愁也好，明亮也好，最终都让人感受到了坚定，对事物和本质的坚定。程璧的音乐，是一种永远在生长的音乐。
为何程璧的歌里总有诗歌，多少想起了电影《死亡诗社》中的一句：“我们读诗写诗，非为它的灵巧。我们读诗写诗，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。而人类充满了热情。医药，法律，商业，工程，这些都是高贵的理想，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。但是诗，美，浪漫，爱，这些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。”想想儿时在窗边，姥姥念的可是《唐诗》？选择金子美铃的童谣诗歌谱曲，很大程度上在表达更为透彻地理解自然和万物的心愿，这也已然成了她音乐创作的一条线，一种该有的辨识度，她不单表达诗歌所想表达的内涵，还用音符表达自己想说的理解，它们结合有了“味”，尔后“道”了出来。这种结合必然能被更多人接受，本也是民谣的本质——属于大家的歌谣。谱曲诗歌，始终在追随自然且细微的事物，以此折射出宏观世界里的种种。成长的过程必然会让曾经熟稔的感觉有所变化，会不习惯，但这也是她艺术形态的成长，两种极致艺术的碰撞。它们早已抛却浮华、多余和累赘，一遍又一遍地斟酌，最终道出了你我听到，看到的。所选择谱曲的诗作也非常符合成熟的心智，看似是童谣，有山有水有森林，看似是稚嫩，有湖有风有航船，但这些事物的存在是恒久的，能理解孩童、真切像个孩童般，也是成熟的莫大欣喜。
独白是新专辑中最有趣和必不可少的加入，这种不拘泥于传统音乐形式的出现为这只铃虫带来了新的活力。乐曲如舞台剧，娓娓道来着故事，是生活。每段独白的存在绝不是巧合和刻意，是就应该在此出现的话，是连系。仔细听每首歌，看看名字，尝尝歌词，或许就不会觉得这些独白是无中生有刻意为之，它们与歌曲有紧密的依寄，一段独白的结局或由歌曲道来，也或许一曲的开始由独白引出，飘出些音符，想必是这首歌的开始了吧，可并非，那是下一首的起始，又或许不是，它们就是与独白连接的音符，是“婆婆的话“之后默默哀愁的怀念被响亮而坚定的《房总半岛最南端》所抚平，更加肯定的默许前进；是“不可思议的事”被《初秋》来解释的迷；也是“清唱的泥泞”被《当我寂寞的时候》的衬托。这一切构成了故事，构成了生活。这新颖不失主体的尝试总让人觉得，有那么一个人，在耳边轻语，不讲天，不讲地，就讲我们的事——诗，美，浪漫和爱——那些生存的原因。这出生活剧的过幕，就由独白来感受这些真实，感受这些感受，听听这些音乐的故事散记。
最琐碎、最消磨意志、最使人失去方向，可也最美好的就是日常，如何与日常平和相处是大学问，离不开的永远是生活。生活在哪里或许是个问题，如何面对此身世界时而困扰和迷茫，可生活就是生活，所体尝的方式与内在或而大不一样，或而相差无几，最终都是要殊途同归的，那也是一种面对和相处。想想那上面总有光，每日还有“味”，可以“道”，也就理解了莱昂纳德?科恩所说：“万物皆有缝隙，那是光进来的地方。”而光，总让人《向着明亮那方》。
郭俊 肖全摄
郭俊，自由写作者、译者。独立出版半自传体小说《偶体》，译有美国“垮掉一派”代表诗人安妮·沃尔德曼诗集《安妮·沃尔德曼作品选》及其散文、“后纽约派”诗人罗恩·帕吉特与于坚合著诗集《三首盲诗》。
徐淳刚 | 音乐魅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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