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后人的印象中
波伏娃是哲学家、女权主义者、小说家
而非户外运动爱好者
然而在哲学成就之外
她还是一名被遗忘的徒步旅行先驱
一位女作家用 6 天的时间
追随了她徒步穿越阿尔卑斯山的脚步
西蒙娜 · 德 · 波伏娃(Simone de Beauvoir)最早开始徒步旅行,是在 1931 年。当时她只有二十出头,刚被调派到马赛的一所中学当老师。她在回忆录《岁月的力量》(The Prime of Life)中写到,起初她很反感这份工作。马赛距巴黎 776 公里,这也成了她和朋友们及爱人萨特(Jean-Paul Sartre)之间的距离。但她后来则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座城市,“老港口弥漫着焦油和死海胆的气味”,以及“吱呀作响的有轨电车和车厢外头像葡萄串一样挂着的乘客们”。随后,她发现自己迷上了徒步远足,于是“这场流放变成了度假。”
年轻的波伏娃在马赛
在学校教书的那几年,波伏娃养成习惯,每逢休假,就会在天亮前出门,“不论寒暑”。她会在地图上标出 5 到 6 小时的步行路程,后来增加至 9 到 10 小时,有时她一天甚至能走上40 公里。她被一种“疯狂的热情”所裹挟,爬遍了这一地区的每一座山峰,“探访了每一道溪谷、山峡和深径”。之后 20 年间,她都会根据徒步远足的行程相应地安排她的假期。
西蒙娜·德·波伏娃(左)和密友、绯闻恋人伊丽莎白“· 扎扎”·马碧尔(Elizabeth “Zaza” Mabille)。波伏娃早年以她为原型写了很多作品。约摄于 1928 年 ©?Getty Images
波伏娃在后人的印象中,是哲学家、女权主义者、小说家,而非户外运动爱好者。然而她的回忆录中有相当的篇幅记录了她二三十岁时的徒步旅程:从滨海阿尔卑斯山、上卢瓦尔省、布列塔尼、侏罗山脉到奥弗涅山脉和南部山区(以上均为法国著名的山地徒步区)。自谢丽尔 · 史翠德(Cheryl Strayed)的《涉足荒野》和罗宾 · 戴维森(Robyn Davidson)的《沙漠驼影》两本书出版以来,将女性只身徒步旅行视作对女权的宣扬的看法也变得寻常。波伏娃在写作中流露出对感性主义的厌恶,所以她根本不像是那种会在某次登顶后获得顿悟的人。但从她的回忆录中却可以看到,在哲学成就之外,她还是一名被遗忘的徒步旅行先驱。她在回忆录中详细描写了那些年徒步远足的热情,而完美主义的人格和她“招牌式的乐观主义”结合在了一起 :“我不会因为困难改变行程,而是直面挑战,把艰难险阻看作次要的东西”。
波伏娃的徒步方式很独特。当时,登山在马赛是很流行的休闲活动,有很多阿尔卑斯登山俱乐部,波伏娃的同事们会经常集体远足,但她却总是独来独往。她拒绝“准专业的登山包、钉鞋、厚裙子和冲锋衣”,只穿旧裙子和帆布鞋。至于食物,她会带上一个装着几根香蕉和一些圆面包的野餐篮。波伏娃通常先乘巴士到起点,再搭便车中转。同事们警告她可能会遭歹徒强暴,她写道:“我不会因为担心这种事而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枯燥乏味。”
1945年的波伏娃,在她写出女权存在主义代表作《第二性》的四年前,©? Getty Images
我 2013 年第一次读《岁月的力量》,那是一本出版于 1970 年代、封面印有水渍的平装书。它是我从美国鳕鱼角(Cape Cod)的一座房子出发前随手“ 偷 ”的。我给自己找了一些让“ 偷 ”书显得合情合理的理由,比如它是本破烂的旧书,还长了虫,就是那种当你用手指想要拂开它们,却会把它们压成黑点的蠹虫。那个夏天对我来说不是很愉快,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读了她的回忆录。
我惊叹于波伏娃的倔强顽固、她对幸福的追求和塑造自身的意志和信念。在那个年代,她选择拒绝一夫一妻制、同居和生儿育女,这些宣言使她成了时代的异端。如今,许多女性有意或无意地过着这样的生活。我在那之前,一直把自己的境遇看成一种多少有些不幸的意外,但波伏娃为我提供了一套完整的哲学辩护,她解释了为什么独身意味着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。而她的远足,则是一种在孤独中寻求乐趣的方法。
海拔 1883 米的 Bousiéyas 小村庄
去年 6 月,我从尼斯(Nice)先乘巴士再转出租前往滨海阿尔卑斯山,车把我送到了山脚下。我希望能大致重温波伏娃 1939 年在普罗旺斯的旅途,她在回忆录中称之为“徒步生涯中最愉悦的一次”。我起初计划从名叫 Bousiéyas 的小村庄出发,一路向北走到临近意大利边界的 Larche 小镇——1939 年,波伏娃来到 Larche 时发现小镇已经被军队占领,找不到可以住的房间,而通往 Larche 的山路仍被冰雪覆盖。我想避开 Cold’Allos——波伏娃曾经在那里掉进一条山沟。于是我决定用 6 天时间,徒步往南穿过山地,直至走回地中海岸边。我会经过 Saint Étienne-de-Tinée 村——波伏娃曾在一次为期 9 天的徒步旅行中,在这里抛下了精疲力竭的男伴,他本以为自己能跟上她的脚步。我的终点是蔚蓝海岸的小城芒通(Menton),当波伏娃在尼斯做 Baccalaureate(法国的大学入学考试)监考老师时,曾在这一带探游。
GR 5 徒步路线的沿路标识
即使在波伏娃的年代,这些山路就已在地图上被清晰标注出来,并沿路设有路牌。她写到自己利用米其林地图和其他一些指南来仔细规划自己的行程。如今,这些路线更加成熟完善。这片地区在 1979 年被划为马尔康杜国家公园(Mercantour),在一整天的徒步中,常能看到锈迹斑斑的提供双人床的宿舍和餐室,所以我无需随身携带食物和帐篷。设施最完善的几条路线已成为法国人口中的“Grande Randonée”(意为山地徒步穿越干道)。我的路线包含了一部分 GR5,整条 GR5 南北贯穿阿尔卑斯山,从荷兰一直到地中海,以及 Via Alpina 路线,从东向西跨越阿尔卑斯,直至斯洛文尼亚。
我没有打算完全复制波伏娃的足迹,只是想要尽可能接近她在旅途中的精神体验 :独自徒步、自我驱动、随机应变??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缩减到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:每天步行的体力消耗。当时我刚写完一本书,几个月以来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无法摆脱的负担,恨不得把大脑放到一个充满营养液的羊膜容器中,直接连上键盘。我想切换到另一种生活中,多用体力少用脑。同时,随着波伏娃的文字对我影响的日益加深,独自一人在阿尔卑斯山徒步,也是对波伏娃关于性与性别思考的一种检验。假如旅途很痛苦,我就不会再信任她的观点。
波伏娃与恋人萨特
波伏娃不仅在徒步旅行中宣称 “ 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 ”。她在回忆录中呈现的生活也严格遵循着一系列准则:和萨特之间保持自由开放的两性关系、远离对家庭的责任生活、拒绝同居和养育子女,以及追求幸福并将之付诸实践。她那顽固的乐观主义有时呈现出荒谬的一面 :“这一定不会降临于我,不会有战争,不会发生在我身上,”她在 1939 年徒步行经普罗旺斯时,仍然这样告诉自己。
我并不完全相信波伏娃在回忆录(1960 年出版)中谈及的她对异端生活方式的从容应对。我也知道她因为拒绝让自己的理想屈从现实,直到很晚才表达了对斯大林主义的谴责。但也正是这种拒绝接受他人的告诫和拒绝自怜的态度,使她清晰阐述了女权主义,提出了当时看来很荒谬的问题,即女性是否是后天形成的。波伏娃相信,通过清晰表达对生活的一系列思考,拒绝与自我相悖的束缚,就可以摆脱社会强加给人的角色。徒步旅行正是她将对生活的追求付诸实践的一种自律练习。她先设定一个目标,当走得足够远,便没有其他选择,只能走完全程。没有谁会在半途伸出援手,也无法从自己设定的现实中逃离。
波伏娃在后人的印象中,是哲学家、女权主义者、小说家,而非户外运动爱好者
我在徒步时并没有穿着帆布鞋和旧裙子。我穿了徒步靴、尼龙裤和防水外套,还带着指南针和地图。整个 6 天行程中,我有两天和恰好同路的人结伴而行。我觉得没有理由非要从头到尾坚持独身,但大部分时间我是一个人,连续几天体验着彻底的孤独。沿途我见到几个独行的男人,但没有碰到独自远足的女人。到了晚上,在旅店里,独身而行的我总会成为别人的话题。很多人称赞我的“勇敢”,但我觉得这些法国人其实在说我“愚蠢”。这让我假想波伏娃独自旅行时,遇上她脸上挂着“轻视的微笑”的同事们。
一路上每天天气都是类似的 :早晨是晴朗的蓝天,下午下起大雨。我走过装点着野花的草地,在光秃秃的岩峰之下穿越松林和溪流 ;我遇到了土拨鼠、岩羚和一头毛发蓬乱的野山羊;我经过一座座开满紫丁香的小村庄,野猫在花园里蹲坐着,目不转睛盯着那些丁香花,还遇到了圣伯纳德犬(阿尔卑斯山地的雪山救援犬种)和一只羊驼。早晨,我总会用一只玻璃碗喝咖啡。我看着雾气从伐倒的树干上升起,听着雨声和牛铃的混响,仿佛爪哇人的加麦兰琴( gamelan ,一组印尼管弦乐器)。有时我会失却了沿途红白色路标的踪迹,然后突然又发现它们出现在眼前。我手脚并用,爬过堆满砾石的山路,雨中的石块是紫色的,路上时不时会结冰。我跳过了一段会经过滑雪场的路,一位校车司机为表示怜悯之情载了我一程。有一天,我幸运地和一对来自巴黎的幽默夫妻同行。我们一起走了 29 公里(18 miles),一起在雨中从泥泞的山坡滑下,还遇见了一个牧羊人——他长着我一生中见过最特别的胡子,牧羊犬绕着他乱转。我还看到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,脐带都还挂在肚子上。
马尔康杜国家公园(Mercantour)的景色 ©?Getty Images
最后一天,我面朝地中海一路下山,在岩石和之字形山路间穿行,膝盖关节濒临“罢工”。沿途的地貌从荒凉的月球表面逐渐变成湿润的落叶灌木丛,又变成褪色的岩石和半干旱植被。我看见树丛下被丢弃的牛仔裤和塑料水瓶,而前方就是花园修剪精良、拥有泳池和热带鸟舍的豪华别墅区。瞬间,开阔的海面和游艇港口映入我的眼帘。我做到了。我找到一条公园长凳坐下,摩托车飞驰而过,我换下了徒步靴,蹒跚走到火车站,乘车回尼斯。那是从意大利边境进入法国的第一站,在火车站,我还看到一群背着背包的非洲裔和中东裔男子被赶进警车。
认为生命只有自我意志,或一个人可以脱离他人的关爱而幸福地生活的想法,是一种妄想。但有时候,你可以营造出一个暂时的环境,获得一种成就感和自我依赖,来让自己振作。6 天的时间,也许就够了。一如波伏娃曾写下的,什么都不用想,只需关注“野花、野兽、石径和广阔天际,体会自由支配自己四肢和肺腑的快感 ”。
撰文:Emily Witt
编辑:Kay