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出乎意料地忙，7月终于偷空安排了一次为期10天的潜水之旅，“扫荡”一下菲律宾我一直想去的若干个点。算起来距离我开始潜水已经有……哇，6年了。直到如今，很多人第一次听说我潜水时仍然会很吃惊：危险吗？你不害怕吗？不过我也能看到，在咱们国家持证潜水员的群体正在变得越来越庞大：去年去菲律宾的PG（海豚湾），也是我首次学习潜水的地方，当年那里只有2家中文潜店，规模都不大，如今又新开了好几家，非常显眼，相当热闹。
袁坚，复旦大学文学博士，专栏、童话与小说作者，“猫博士工作坊”创始人，提供既具专业性又脑洞大开的阅读、写作课程。AOW潜水员。号称“会潜水的人里面最能写，会写作的人里面最能潜”。
嗯，我甚至看见了一家北京炸酱面馆！你要知道，优质的潜水地通常位于偏僻的海岛，PG已经算是相对交通方便，仍然需要乘飞机到马尼拉机场，然后搭出租车前往长途汽车站，在那里坐车到码头（蛮久的），然后坐本地特色的sabang螃蟹船，才能抵达。在那样一个地方猛然间看见好几家中餐馆（除了炸酱面，还有一家广东菜馆），只能说明：那里的中国潜客真的很多了！
早些年大家问我的都是：怎么会想到潜水呢？那会儿这还是项小众运动。我的回答简直就是个段子：我们家大灰狼先生玩这个，然后跟我说，潜水是有一条“潜伴”规则，必须两人结伴下海，如果我不学，那他就自由选择咯……当然事实上这是个笑话。因为有人带路，入门相对快速。海豚湾的潜店就是大灰狼先生帮选的，他的建议是：初学技术要领多而细致，找个中文教练心理负担也轻；考到进阶的时候就用英文，因为出去潜水都是在国外，碰到的潜导只讲英文。
虽说是被“威胁”而考证，不过事后发现我对潜水的热爱至少不亚于他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：第一次潜入海底我就觉得，海洋是我的梦想之地、第二故乡。当然每个人对潜水、对海洋的感受都不相同。比如大灰狼先生曾经说，当他潜入海底，就像史前的猎人进入原始森林，全身保持高度警惕，时刻关注着周遭的每一点动静……哈哈，或许男性都有捕猎本能？但对我来说，只要不碰到极端环境（比如强流），潜水时非常安宁。我们不说话，漂浮在中性浮力中（这个状态可以让人自由地用任意姿势、停留在水中的任意位置），用身体去感知周围的一切。
有剧毒的狮子鱼
当然，“顶尖中性浮力”并不能一蹴而就，事实上刚学会潜水很容易手忙脚乱。那时候我的唯一感受就是：千万不要碰伤任何珊瑚！很多优质潜水地海底都有珊瑚花园，各种形态、各种颜色的珊瑚成片地聚集在一起，非常美妙。刚学会潜水时，我宁可离它们稍微远一点，看得不是那么清楚没关系。如果因为我的动作失误而造成损伤，就太糟糕了。我也是在那时忽然切身地意识到某种对于“美”的定义（虽然我的专业里就包含美学）：就是你绝对、绝对不想破坏它。
马尔代夫的深海鱼群
对于所有的海洋动物，我都抱持着相似的心态：好奇、感动，绝对不愿意去伤害。那么我必须要说马尔代夫了。大多数人印象中那就是个度假地吧？但在潜水员们看来那是绝佳的潜水地，而且，对潜水技术要求不低（没有进阶证就别去了，根本不让下水）。通常我们选择船宿：住在一艘大游艇上，跨多个环礁，可以看到各种奇异的海底地貌和神奇的海洋动物。必备项目比如：夜潜看护士鲨——平均身长2至3米，像一群小猪那样拱食；同时能看到桌面大小的魔鬼鱼。当在黑色的海水中、在晃动的手电光里倏然浮现的时候，我怎么觉得好像日本故事里的百鬼夜行……
海扇
马尔代夫最有特色的地形是海沟（channel）。每个环礁就像一个大圆环，从飞机上看，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圆环上的某些颜色很深的地方：在那里，海底凹陷下去，形成channel。那是外洋跟环礁里的内洋之间的通路，洋流冲刷，因季节而方向不同：有时候从外向里涌入，被称为in-coming，这时候海水冷、且新鲜食物（小鱼）多，会吸引大批鲨鱼；另一些时候从里向外涌出，被称为out-going，这时候海水暖、且浮游生物多，会吸引蝠鲼（manta）。这些地方是我们的潜水重点。
马尔代夫的海底
通常在in-coming点，我们下水后会直接肩膀对准海底，负浮力（让自己像块石头那样）快速下潜，直至接近40米深度，然后紧贴岩壁游动，直到接近channel入口，此时必须快速使用流钩将自己固定在海底的岩石上，因为紧接着强流就会如飓风扑面，甚至有可能将你的面镜掀飞。
但我们之所以乐此不疲，是因为在这个地方，可以一口气看到数十条体型巨大的灰礁鲨（被称为小型大白鲨）。在强流之中，我们都需竭力稳定住自己的身体（经验不足的基本上就是趴在海底），但你看吧！那些灰礁鲨施施然，稳稳当当地漂浮在正中央。这时候你才会意识到：真正的力量感不在于张牙舞爪，而是那种气定神闲的超强控制力。直到它看中某个猎物，那么，鲨鱼会在一瞬间突然发起进攻，一击必中。我们的录像设备曾经拍下过那个瞬间，相当惊人。
其中有一个点是我的最爱。在看完鲨鱼之后放开流钩，任洋流将我们冲入channel内部（就像条山谷），会有种武侠小说里“天外飞仙”的快感。海沟里通常是荒凉的，常年强流很少有珊瑚能够生长，经常会让我想起火星表面。不过，在那条海沟的尽头，猛然之间，会进入一片非常平静的白沙滩。在那里完全无流，海水极其清澈，能见度超过80米，阳光透过海水照射下来，映出粼粼波纹。那是一片真正的世外仙境——尤其是跟不过一两分钟前的凛冽景象相比。
当然，必须有鲸鲨，马尔代夫的潜水之旅才完整。那是身长最大可达12米的梦幻之物，性情温和，如果遇到小鲸鲨，有时候甚至可以跟它在海面结伴而游。有一年来到鲸鲨点时刚好是我的生日，那天我们在强流中游了将近40分钟，直到最后一刻鲸鲨倏然自背后浮现。我追着它一直游到除了潜导，几乎其他所有人都已经上浮（气瓶空了……对呀，我的气瓶还有气）。然后，那一刻，它于我面前转身：阳光照射下来，我忽然停住了所有动作，就那样停留在海水中，不再靠近。那是一种对海洋和生物的敬意，同时也是我与这广阔世界同在的深刻感知。
西巴丹的鲨鱼和沙丁鱼风暴
最后，我用马来西亚的西巴丹作为终场故事吧。不仅仅是因为它是世界顶级潜水地之一（马尔代夫也是啊，还有其他好多地方都非常赞，比如泰国的斯米兰、帕劳、印尼的巴厘岛……），主要是因为它那里有个入口位于水深16米处的海底洞穴，是我第一次进洞——学习、考取洞穴潜水证书（caverndiving，适用于有光线照入的洞穴）的地方。在那里我第一次遭遇恐慌（panic，潜水的大忌），第一次被深深的恐惧感抓住，最后，学会与它相处。
首先我一定要郑重地说：没有经过专门的学习，绝对不可以进洞！进洞必须遵循曾经学到过的、所有的安全规则！因为海底洞穴的环境特别复杂，任何失误都有可能导致：死亡。
我的教练说：我可以带你进洞，但你必须通过4天完整的学习和所有的考试。事实上那时候我只有30潜的经历（菜鸟一只），技术很差劲。第一次跟着教练进洞完全是蒙的：刚进入没几米，感觉四周全黑，手电光只能看到很小的范围；然后，全部都是岔道！仅凭感觉很难辨识方向、包括深度，因为海底洞穴里的岔道是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有的，深度会不断变化，必须时刻注意潜水表的读数。潜水的同学们应该知道，这种变化对保持中性浮力也会造成挑战：弄不好你就会撞上洞顶、岩壁……最麻烦是洞底，一定不能碰，不然搅和起淤泥能见度瞬间变零，就死了。
在这种环境里挣扎了3天，完成各种技术动作，包括教练模拟各种意外让我们练习应对之道，以及我犯下各种大大小小的错误——包括有一次弄丢了导引绳，没有它在出洞时很容易走错岔道口迷路！呃，就是在那一次我陷入长达数十秒的panic。同行中有一半人放弃了，或被教练判定为不合格，剩下的人除了我都是200潜以上的老潜水员。面临第四天最为困难的测试，我陷入极大的恐惧，直到——那天清早醒来，看见阳光从窗户照射进屋内，心里忽然一片澄明。
紧张消失不见了，我可以安静地回顾所有的技术动作、步骤，甚至——又可以开玩笑了！所以结果你知道，我顺利地完成了原本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，通过了所有的测试。我知道恐惧依然在那里，但我找到了与它共处的方式，让自己得以自由行动。在潜入洞穴最深处后，关闭手电，往回看时，我看见了洞口那片深邃的幽蓝，巨大的鱼群的影子如灵魂般飘过。
最后，摘掉面镜、闭上眼睛，仅凭手上的导引绳游出洞口（考试要求），阳光透过海水落在身上，洞外是美丽的珊瑚花园，一只巨大的海龟正在那里等待着我去发现……
撰文：袁坚
编辑：萨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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