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新的故事酝酿了很久，在写完《丢掉那少年》之后，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，同时在心里给这个长篇打了草稿。
之前的小说正在紧张准备出版事宜，我也很希望它能尽快跟大家见面。
新的故事风格会很不一样，节奏快很多，故事性强一些，我自己挺喜欢的。
虽然正在会开始着手写是因为……我周末急性咽喉炎不能出门也不能说话。但既然开坑了，就会保证每周一次的更新速度。
希望你们喜欢。
第一节 从来不值得
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可去，我也不会给我表姐打电话。
我问她，我能不能去她家凑合一晚，明天一早走。
我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迟疑，我说你不会家里有人吧，这可是周三，你一个离异女性，私生活这么精彩？！
我表姐矢口否认，她说行，你来吧。
然而最终给我开门的人不是我表姐，是周密。
我们俩对视的时候都有些尴尬。周密给我拿了双拖鞋就走回客厅了，我犹豫着想是喊“哥哥”还是喊“姐夫”，最后决定摆摆手说“嗨”。周密点点头，问我要喝什么，我还没来得及开口，就看到我表姐施施然走出来，她没有跟我打招呼，而是径直对周密说，她要喝什么让她自己拿。
然后她坐到沙发上，带着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问我，怎么啦，寝室里待不下去了？
这就是我的表姐叶蓁蓁。在我懂事以后我很少喊她“姐姐”，宁可背上没礼貌的罪名，也只肯喊出一个“喂”。我一直觉得上天是个很无理取闹的女人，她会让你最看不惯的人成为你的亲戚，比如我这个表姐。她比我大足足七岁，但怎么说呢，叶蓁蓁的身上，既看不出年龄，也看不出智慧。
我的表姐是个很十三点的女人。我高考拿了全省文科前一百名，得知分数的那个晚上，几个亲戚都齐聚我家，替我选学校看专业，只有叶蓁蓁拉着我的手躲进房间里，她用那种自以为做了好事的欢快语调跟我说，杜司康，你看你高考也考完啦，要不要去开个双眼皮？
此刻叶蓁蓁坐在沙发上，我跟周密伫立在餐桌两端，不知道应该由谁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。
“问你呢，宿舍呆不下去啦？”叶蓁蓁完全没有跟我交代她私生活的意思，而是执着于上一个话题。
“……恩。”
来这位表姐家睡当然是有条件的——我必须跟她说清楚，为什么我不想住在宿舍。我第一次提出借宿请求的时候，几乎是涨红着脸跟她讲，我喜欢的男孩子跟我的室友在一起了，我室友十二点钟还在宿舍里黏黏腻腻地视频通话，我受不了。
这个八卦很合叶蓁蓁的口味，所以她当时慷慨地允许我住下了。自那以后，我每次来借宿，她都会如梦初醒地，问一问我的暗恋进度。
我们相差七岁，幸好有这个年龄跨度在，我才敢告诉她那个人叫什么名字。
毕竟承认自己喜欢骆徐行是件很丢脸的事情。
我跟表姐一起视奸过他的微博。太好找了，ID就是他的名字。虽然不常更新，却有一万多的粉丝，会在他发照片的时候跳出来捧臭脚说“哎呀呀男神好帅”。骆徐行也毫不客气，给那些夸他帅的评论一一点赞，一条都不漏下。有一张自拍的底下，有人评论了“陌上人如玉，君子世无双”，表姐问我说这条他不怎么不赞，我羞赧地表示，就骆徐行的文学修养，可能并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。
种种迹象都显示骆徐行是个不值得的人。自恋、没文化、关注列表里一水的欧式双眼皮假体网红，唯一的优势就是长了一副好皮囊。
所以叶蓁蓁问我说，你室友又在你面前秀恩爱啦？
“不是。”我摇头回答说：“他们吵架了。”
比你喜欢的人跟别人甜言蜜语更让人难受的事情是，你亲耳听到别人把他数落得一文不值。
我当然深知骆徐行是一个多么自恋、没文化、且品位低下的人——不然也不会跟我室友在一起，但听见她这么骂他，我还是觉得如坐针毡。
叶蓁蓁噗哧一笑，说我就收留你一晚，明天自己回学校。
周密在一旁打哈哈，说没事真的不想回宿舍住就在这多待几天。
然而我表姐硬邦邦地说，别，让她明天回去，不想回学校就去住酒店，反正她有钱。
虽然从我的衣食住行里很难看出来，但我爸爸确实很有钱。
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，我爸爸就去了非洲开矿。开矿是件很讲究运气的事情，我爸爸挖的是钴矿，也就是电池的原材料。矿带都被标明在图纸上，但每一座矿山里含有多少纯度的货，却是凭运气。只要挖对了一个，那么就有钱同时开两三个，然后以此类推，拿矿权、搞冶炼厂，成为大富翁。我爸爸运气不赖，他在非洲十几年，换来了异常可观的财富。
当然代价是他几乎记不清我在上几年级。
以及我妈妈跟他离了婚。
我妈妈是个纤细敏感的女人，看越剧“黛玉葬花”那一幕的时候眼泪就会及时地扑簌簌落下。她善于欣赏美好，也需要别人来欣赏她的美好，所以爸爸在非洲的那些年，妈妈总是在晚上跟不同的叔叔们煲长长的电话粥。终于在我初二的时候，他们离了婚，我跟爸爸过。
妈妈们总是会养出跟自己截然相反的女儿。
就像我强势又能干的大姑姑养出了一个十三点的叶蓁蓁，我那个话剧演员出身的，一辈子在用舞台腔谈恋爱的母亲，让我变成了一个早熟而沉默的小孩。
我爸爸每次从非洲回来，都会学着像灰姑娘里的那个父亲一样，问我和表姐要什么礼物。叶蓁蓁总是要宝石，我们那有句俗话叫“外甥狗，吃了往外走”，但这话丝毫不妨碍我爸爸宠爱他的这个外甥女，所以叶蓁蓁的首饰盒里，有各种颜色的一克拉起步的宝石。
而我总是什么都不要。我没有继承我妈妈的美貌，瓜子脸、内双、鼻子两侧有小雀斑，瘦得有点可怜相，我知道我这种寡淡的长相，越打扮越奇怪，所以从来不花心思在外貌上。我什么都不问爸爸要，是希望他能明白，无论他每个月给我多少的生活费，他都是亏欠了我的。
我跟我的表姐叶蓁蓁本来很不熟。我们会真正开始像一对姐妹，是在我大二的那个国庆节，我爸爸很客气地给我买好头等舱机票让我回家，然后我们一大家子人包车，去到太湖边上吃大闸蟹。在这“万里晴空、丹桂飘香”的好时节，我的爸爸宣布，他又要结婚了。新婚妻子只比我大六岁，这没什么，更尴尬的人是叶蓁蓁，我的表姐从此要喊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人为“舅妈”。
那年我表姐跟周密新婚。周密第一次参加我们家的庞大聚会。我爸爸把他的未婚妻带出来的时候，全场寂静，所有人都把难堪写在了脸上，只有周密救火一般地伸出手去，说“舅妈您好”。我看到我的表姐白了周密一眼。
自那以后我爸爸很喜欢周密，说你看这就是素质过硬的年轻人，而我和叶蓁蓁终于有了一点姐妹的样子。虽然她自己都活得手忙脚乱的，但还是会在偶尔想起我来，开车到我的宿舍楼下，给我带一箱醉蟹或者泥螺。
叶蓁蓁的快递来了，她急匆匆地起身开门然后躲进卧室里去试新衣服，我总算可以坐下来歇一口气。我鬼鬼祟祟地问周密，你怎么在这……
他答得远比我从容：“你姐姐凌晨四点在club喝多了，让我把她送回家，刚好我今天没事所以就没走。”
但我觉得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。不然他不会站起来说，你要不要吃山竹，我给你剥一个。
我自己吃山竹很容易吃得邋里邋遢，两手迅速被山竹的壳染红，可是周密剥完一个山竹放到碗里，手还是干干净净的。我是真的想不明白，这么一个做任何事情都清清爽爽的人，当初怎么会糊涂到跟我表姐结婚。当然我表姐给出了一个贱兮兮的答案，她说，色令智昏。
周密关心了一下我的gpa，问我大四的实习意向，然后拿起外套准备走人。
这时候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开始振动，是我爸，我想也没想就拒接了。
周密看到了，但他只是穿好外套，走到玄关处才跟说我了一句，长辈也自有长辈的福气，我们没法干涉太多。
当然，我爸妈都是各自很有福气的人。
我妈妈离婚的时候拿到了一笔很可观的赡养费，保证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，我们一年见一次面，我到她住的公寓去过生日。我妈作为一个素来drama的人，把我的生日操办得很像模像样——房子墙壁上全是粉红色气球，她一边放生日歌，一边推出蛋糕车来，上面写着”小公主生日快乐”，像个小孩子一样使劲鼓掌让我吹蜡烛。我总是很配合，虽然我很怀疑真正想做小公主的人只有她。
但一旦蛋糕切完，我妈就开始了哭穷模式。她会拉着我的手说，物价飞涨，钱是真的不够用，我连燕窝都要吃不起了。听她的口气，好像燕窝是一种主食。
我妈当然不穷，她只是道听途说我爸的生意做得很好，想通过我多要点钱。
可我要怎么跟我爸爸说呢。我身边很多同学朋友父母离异，他们中的大多数，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怪爸爸喜新厌旧，而我，我是清楚我爸妈为什么离婚的。所以我爸爸要迎娶那个只比我大六岁的继母的时候，我连反对都说不出口。
我妈妈不怎么喜欢我，她总嫌我木讷，一心只想着读书。就像我爸只顾着挣钱。
我爸爸也不太喜欢我，可能是因为我的眉眼间有一点妈妈的影子，以及我毕竟跟我妈妈一起生活了十多年，说话做事总有点相似。
他们都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节点朝我发火。我知道，他们的怒气不是朝着我来的，是朝着那个，再也没办法吵架的人去的。
我有时候真怀疑，他们俩把我生出来，就是用来向彼此撒气的。
不过周密到底是个外人，我于是点头，说我一会给爸爸回电话。
我在表姐家洗完澡，穿着她的睡衣在厨房找到了她。她正在把绿豆浸泡到碗里，说这样明天煮绿豆粥容易出沙。我靠在冰箱门上看了她一会，我说叶蓁蓁，我能不能晚上跟你一起睡？
她嫌恶地看了我一眼，不情不愿地说好吧。
然而一小时后，我已经哈欠连天，却看见黑暗里叶蓁蓁睁着一双兴奋的眼睛，问我然后呢？
可惜我跟骆徐行交集有限，实在无法提供更多的细节来满足她的好奇心。
我们是在话剧社认识的。大二那年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，被话剧社的人看上，想改编成一出短戏，他们抱着尊重原著的态度，邀请我去现场观看，我准时到了，话剧却因为男主角的迟到而一直没能开排，我戴着耳机不耐烦地等，正想跟社长找个借口告辞，这时候听见有人大声喊，来了来了。
然后我就看到了骆徐行。
是真的好看。那是个冬天，骆徐行很骚包地穿了件深蓝色风衣，里面是灰色高领毛衣，男生穿高领毛衣很容易显得臃肿和脖子短，偏偏他穿出了一身的纯良气质。
我听见耳机里那把妖妖娆娆的男声在唱，以纯情的脸，与霓虹竞艳。
他过来跟导演打了个招呼，嘴上说抱歉，语气里却没什么歉意，导演介绍了我，他起初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，然后撒娇一般地加了一句，你写的台词都好拗口哦，我都背不下来。
公平地讲骆徐行表演力一般，但导演说，有他在，女观众就会格外多。我听得差点笑出声来，大学里的话剧都需要起用流量明星了吗？
演完上半场，其他演员都坐到台下来休息，只有骆徐行，说要出去抽一根烟。
那天我跟骆徐行再也没说过话，但临走的时候，我跟导演说，我觉得观摩话剧很有意思，以后他们排练我都愿意过来的。
再然后，我就成了话剧社非编制的一员，甚至在他们跨年演出的时候，软磨硬泡缠着我爸，让一个女明星录制了一段祝福视频送给话剧社。社长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，从此视我为金主，一旦赞助不够，就到我面前诉苦。两年不到，我给话剧社捐了起码十万块钱。
连我的表姐都看不过眼，说你当你是旧社会捧戏子吗？
我懒洋洋地翻过身说，我这不是……特别有钱吗？
然而骆徐行对演话剧并没有什么热情。每次排练不是迟到就是早退，他真正喜欢的，就是演出当天他出来的时候，女观众尖叫欢呼的那几分钟。偏偏他对自己的演技还谜之自信，就在前两天，我询问他新的话剧的排练进度，他说演对手戏的都是大一学生，他看不下去，决定跟导演提出申请要加戏。
我深呼吸一口气，客气说那您费心了。
他听不出我语气里的讽刺，还一本正经地回复说，是啊，不过他们年纪小阅历不足思想深度不够，情有可原。
看我迟迟没有说话，他还补了一句，没事，我会多担待的。
我的心上人连“担待”这个词的正确用法都不知道。
我跟叶蓁蓁复述的时候她笑得在床上滚来滚去。
圣诞节的时候，我把骆徐行约出来，送了他一根领带，我一般送人东西之前都会把价格标签小心地扔掉，但因为对方是骆徐行，我知道他又没有见过好东西又虚荣，所以特意把价格留下了。果不其然，骆徐行当着我的面拆开盒子，看到领带的时候只是一般高兴，看到价格就很高兴了，他甚至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，我都没给你准备礼物。
我微笑表示不用。
他说，这样吧，我允许你把领带系成蝴蝶结挂在我脖子上，我就是送给你的圣诞礼物了。
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会觉得暧昧，但我很清楚，他说出这样的话来，只是因为轻浮且自恋。
我说算了，您这份厚礼，我受不起。
再过了两周，我就听说了他跟我室友在一起的消息。
而我室友是被我送了话剧演出的票，从而认识骆徐行的。
我把这些事情讲完，叶蓁蓁烦躁地挥挥手，说杜司康要不我们算了吧，你看他做的那些事情，你不会觉得失望吗？
失望？怎么会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不值得，但不值得不妨碍我的投入。就像我爸一边听说着我妈各种离谱的风流韵事，一边问我妈妈最近过得好吗。我们都知道那个人不值得。
看我不作声，叶蓁蓁突然坐了起来，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功能，我看到她俯下身子，朝我越凑越近……我有点不安的时候听见她充满担忧的声音，她说，杜司康，你要不真的去割个双眼皮？
我把被子盖过头，再也不想理她。
第二天早上，我吃完绿豆粥正想叫车去学校，听见我表姐欢天喜地的声音——她每次想干点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的时候，就会用这种声音讲话，她说，杜司康，我要不今天送你去学校吧，我去会会你那个室友。
我立刻拒绝。
“两年了，杜司康，你们俩都快毕业了，骆徐行他都不知道你喜欢他，你就不憋屈吗？反正毕业了大家就老死不相往来，你怕什么呢，你暗恋他被他的狗血恋情搞得坐立不安的，他凭什么过好日子？”叶蓁蓁把车钥匙拍在桌子上，说走，姐姐今天要帮你搞定情敌。
我几乎是被叶蓁蓁拽着走的。我是真的想不明白，我这么冷淡的一个人，为什么身边围绕着的都是戏精。
到我们宿舍前，停车的时候，叶蓁蓁跟我谈话，严肃地要求我一会在所有人面前喊她姐姐。
早两年的时候她特别不在意我喊她什么。这两年，她倒是抢着要当这个“姐姐”。
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，她就是很享受那种，人家惊讶她这个姐姐居然那么年轻的感觉。
在宿舍里，我不情不愿地喊了“姐姐”之后，就再也没有跟她说过话，任由她挑剔我们宿舍的环境，我不想给她任何提示，让她发现谁是那个“情敌”，然而她这一会的智商高到可怕，她很自然地拉过睡我同一侧的室友的手，说你就是骆徐行的女朋友？
我看到许隶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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